人的梦境或许真的是有预知能力的。
那天清早瑶姬从睡梦中惊醒,抬手一摸,发现自己竟然出了满头的冷汗。
桌上的西洋珐琅雕花座钟里时针正指到五点,还这样早,天尚未大亮,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,整个视野里雾蒙蒙的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。
她深吁了一口气,重新躺回床上。再睡一会儿吧,可闭上眼睛,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梦里的画面。
地上都是血,满砖满墙的血,仿佛地狱一般的惨景。
晦暗的天光中,她看到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拖着什么往外走,像是拖着一个个沉甸甸的面口袋,可那口袋上不断淌出淋漓的血来,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,又腥又热,还带着刚死去的人身上那股朽败的气息。
她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尖叫起来,睁开眼,梦醒了。
如此便怎样也睡不着了,瑶姬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刻,只觉心头烦乱,左眼皮突突的跳得厉害。
她掀开被子坐起来,索性起床梳洗,外间守夜的丫鬟听到屋里传来拖鞋趿动的声音,忙翻身坐起:“二小姐?”
“不用管我,你再睡会子罢。”
丫鬟到底是不能自己睡着,把主人丢在一旁的,伺候着瑶姬梳洗停当了,天边恰隐隐露出了鱼肚白。
只是这样早,厨房都还没有开火做早餐,瑶姬想不如去厨下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点心,随意填点肚子便是,她这会儿心烦意乱,着实没什么胃口。
她和丫鬟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,孔家是中式的大宅,前宅后院都设有厨房,两人正绕过东跨院前的油粉影壁,忽见黄妈慌慌张张地跑过去,她原是往瑶姬的院子跑的,见状猛地刹住脚:“二小姐,快快快,沈家来了人,正在外头等您呢。”
“沈家?”瑶姬不由心头一咯噔,若说有什么大事值得沈家这样急的派人来请她,想必是和宜秋有关。
她忙跟着黄妈往外走,早饭也顾不得吃了,急声吩咐丫鬟,“若是父亲起了,你告诉他我去沈公馆一趟。”
她前脚刚走,后脚黎铮就挂了电话过来,听电话那一头的佣人说她去沈公馆了,黎铮沉默片刻,道:“这样,我知道了。”说罢挂了电话。
那边厢瑶姬坐车去了沈家,沈太太领着佣人来迎,一见之下,她不由大吃一惊。
原来沈太太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,显见是痛哭过。
她心中本就惴惴,此时愈发不安,生怕是宜秋出了什么事,叫了一声“伯母”后,忙问道:“伯母请我来,可是宜秋……”
“不是宜秋,”沈太太拿帕子抹了抹眼角,长叹道,“罢了,我领你去看她。”
待进了宜秋的闺房,瑶姬定睛一看,那床上半坐着的人影可不正是自己的好友?
只是听到有人进来了,她却纹丝不动,恍似毫无知觉一般。
瑶姬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,猜测莫非是宜秋和莫家平的事被她父亲知道了,沈先生不同意,可这样的形容,显见是出了大事。
她遂走到床前,轻声道:“宜秋,是我,我来了。”
宜秋闻声怔怔回头,那双往日总是流露出娇俏笑意的眼睛里空洞无神,像是两颗黯淡的黑色玻璃珠子。
那玻璃珠子转啊转啊,毫无焦点,只是直直地看着虚空中无形的某处。
沈太太见状,再也忍不住,捂着嘴痛哭失声。
这一声仿佛将她从梦中惊醒,她忽的活了过来,猛然抓住瑶姬的衣襟,声嘶力竭:“你骗我!你骗我!你说过他马上就可以回来的,可是你骗我!你这个骗子,是你害死了他!是你!”
瑶姬一下子惊呆了,他?
他是谁?
没来由的,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梦。
无尽的寒意从空气中升腾起来,她像是掉进了冰窟里,身体一寸一寸的发凉。
不是,不会是她想的那样,不会是这样的,明明黎铮昨晚在电话里还说……可是现实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,宜秋的脸就在她眼前,如同狰狞的母兽,发出爱侣濒死时凄厉绝望的呐喊:“他死了!是你,是你害死了他……是你,是黎铮!总统府下令,九个人,九个学生……都被枪毙了!”
枪毙……那两个字倏的将她从茫然中砸醒,她原本浸在森寒的冰水里,此时耳边仿佛有咚的一声,沉入了虚无的黑暗中,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掉,耳朵里唯有尖锐的啸声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沈太太慌忙上前来将她和宜秋拉开,她的袖子被扯碎了,胳膊上是指甲留下的尖利划痕,可她像是没有知觉了,只有心脏钝钝的抽痛着,脑袋好像要炸开,她听到自己说:“伯母,真不好意思,我还有事,先告辞。”——那声音艰涩得根本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。
沈太太一脸愧疚的要送瑶姬出门:“是我请你来的,却闹成这样,那孩子……那孩子她不是有意的。”
“没事,”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却比哭好不到哪里去,“我……我去看看。”
可她要去看什么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
早晨五点发生的惨案,这会儿已经街知巷闻。
她坐上黄包车,座椅上丢着前一个客人留下的报纸,“四一七惨案”五个大字如同尖刀,刺得她双眼发疼。
侦缉队前的行刑场上,鲜血已经被清水冲得一干二净,她恍然想到那个梦,那样多的血,那样多……她被蜂拥而来抗议的人群挟裹着,不知道要去哪里。
为什么,为什么会这样?
总统府下令,总统府下令……可是不该是这样,他明明答应过她,他答应过她啊!
“小姐!”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,她抬起头,眼里只是茫然,“小姐,原来您在这里,”陈松抹了一把满头的汗,“三公子派人到处找您,可算是找到了,我这就送您去帅府。”
黎铮正在书房里焦急地踱步,听说瑶姬来了,脚下的步子不由一顿,心头却愈发烦乱。
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他什么也没看见,但就是知道,那是她。
他听到余承迎上前去,叫了一声:“小姐。”继而便是压低声音的谈话,他想定然是余承把内情都告诉她了。
而她什么都没说,门开了,黎铮下意识往前一步,嘴角微微一动,想说什么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“瑶瑶,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在磨,“我……别无选择。”
“是啊……你别无选择。”
三万国土和九个学生的命,换成任何一个人处在黎铮的位置上,都会选择前者。
瑶姬不断地告诉自己,他也是没有法子了,他确实别无选择,可那……那是九条活生生的人命!
“这就是,”她仰起脸,看着眼前的男人,“第二件事吗?”
黎铮说不出话来,他从未有这样慌乱的时候,她的眼神并不冰冷,甚至还带着一点怯弱,可他竟被那目光给刺痛了,“瑶瑶,你听我说,”他本已在心内打好了一篇腹稿,却说得那样艰难,“为了大局……有些牺牲也是没法子的。”
“是啊,你说的对。”她点了点头。
黎铮一下子振奋起来,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一样,想去抓瑶姬的手:“瑶瑶,你不怪……”
“——可我没有办法接受。”
“我只要一闭上眼睛,就能想到满地的血,那样多,那样多……”她梦呓一般的呢喃着,泪水滚滚而下,“你说的对,我和你终究不是一样的人。”
甚至没有谁对谁错,只是不一样罢了。
“我曾经以为,我们中间隔着的只是那道婚约”她笑了起来,笑意温柔,“如果真的是那样,那该有多好啊……”
“我们分开罢,”瑶姬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,“黎铮。”
“你说什么,”良久,她听到黎铮开口说话了,那声音平静至极,像是毫无感情,只剩下冷,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“我们分开罢,”她似乎忽然平静了下来,最惨烈的痛苦过后,便只剩下心如死灰的安然,她清晰的,平淡的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们分开罢。”
黎铮全身都发起抖来了,身体忽然被掷进了无尽的深渊,“瑶瑶,”他站在那里,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,可是连声音都在颤抖,“不要开玩笑好吗,这一点也不好笑……你在骗我对吧,说什么傻话……不是已经定了日子,三月初三去你家里提亲……”
可是三月初三已经过了,瑶姬绝望又平静地想,已经过去了,便再不能回头。
她想自己不应该流眼泪的,这样软弱,又何必在已经决裂之后表露出来。只是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,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淌。
她听到他说:“求你,”那声音嘶哑得像是困兽,“别离开我。”
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用“求”这个字罢,这样的低三下四,丝毫也不像平常的他。
可终究是无法挽回了,瑶姬抬起手来,擦掉脸上的泪痕:“告辞。”
这两个字便像是宣告结束的讯号,咚的一声,好像有什么破碎了。
黎铮忽然暴怒起来,拔出腰间的配枪,咔擦一下子弹上膛,枪口正对着瑶姬的头。
“你再走一步试试,”他仿佛濒死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,“你敢走出这扇门试试!”
瑶姬的步子丝毫也没有停顿,地上铺着的堆金地毯厚得几乎要没人脚踝,她却像是踩在刀尖上,只听砰砰两声枪响,眼前的窗玻璃哗的一下垮在了地上。
余承原本极为忐忑地在门外守着,闻声慌忙撞开房门:“三公子!”
只见满地都是碎裂的玻璃渣子,就在那荒凉的狼藉里,瑶姬走到了门边。
“你真狠啊,孔瑶,”黎铮忽然笑了起来,握着枪的手只是不断颤抖,他笑得眼中涌出了泪,“真他妈的狠。”
她走出门,消失在了暮色里。